故事 | 爾賽河畔
这是一首几乎所有曾经在大凉山生活过的志愿者都会唱的酒歌。彝家有传统,待客须用酒……远方的贵宾,请喝一杯酒啊……duo 是“喝”的意思,zhi duo是“干杯!”的意思。
尔赛河车站后面山上有一座村小。村小最早只有一位代课教师,两间破旧的土坯房。后来,代课老师把自己家的地和村里人的地对换,换到土坯房边上。这位代课老师两次把自己家的地捐赠给学校,在公益机构出资的帮助下盖了新的校舍。公益机构还募集资金为学生提供免费的午餐。代课老师出任校长,志愿者负责教学。志愿者们最年轻的二十出头儿,年纪最大的六十多岁。从瓦里觉乡海拔三千多的石门村小调到这里的那天,正赶上我的生日。
学生们早饭和午饭都在学校吃,阳光午餐雇请的村里人在食堂做饭。早上孩子们一般是一大碗白米粥、馒头、一个鸡蛋和咸菜,中午是荤菜和素菜,主食是米饭。我们的早饭和午饭和学生一样。晚饭的时候,我们志愿者搭伙,每天有两人轮流做饭,每个周末搭车去普雄镇买一个礼拜的菜回来。
志愿者团队里一位六十多岁的伙伴,课讲得好,饭菜也做得好吃
每天的生活就是早上起来洗漱后,吃早饭。轮到值周就到学校门口,检查学生的个人卫生状况,有时候指甲太长了,就帮孩子们剪了,再让他们去洗。上下午都有课,晚饭后去办公室改作业、备课。一个礼拜二十多节课,虽然曾经的专业还算对口,但毕竟没有经验,也还是挺紧张的。最大的安慰是,只要不让我教数学就好,再多课都行。那时的自己还不明白为啥朱老师却偏偏要选择教数学,更没有意识到,数学只有真理没有谎言。
这可能是我留下的唯一的一张站在讲台前的照片。应该是考试后的试卷讲解。那时候,我还仅仅是时刻提醒自己千万不能误人子弟,对“老师”两个字还没有更多的感受。后来,在布拖和美姑的三年才让我真正意识到,自己这一世的生命能够有一段时光被孩子们和村里人尊称老师,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以至于回到城市把公号申诉回来后,输入公号文字作者时丝毫不考虑别人会怎么看我,毫不犹豫地用了“莱布夏老师”。莱布,诺苏话(彝语)是公牛的意思,是在布拖的时候,班里孩子们给我起的绰号。
学校里的孩子们来自附近的三四个不同的村子。上面有一张铁路桥的照片,桥上有几个学生,那是家住在山那边的孩子,每天往返都走隧道,真的是非常危险。周末的时候跟着老王教授在最近的村子里转过两三次,也顺便给村民拍过一些合影。
有时候下午放学后,和朱老师跟着孩子们一起回他们的村子,顺便去一两个学生家走访。那时候,对那里的贫困的认识只是刚刚确认真的还有那么贫困的地方,仅仅停留在看到物质上的贫困时感到震惊和因为那贫困而感到很难过的层面。
班里的一个年龄大的男孩子,爸爸妈妈在外面打工,家里只有奶奶在操持着家里的活儿,奶奶年纪大了,一只眼睛不好使了,非常辛苦。最小的弟弟出生后,家里更加拮据。他曾经几天没来上课,后来知道是想出去打工挣钱。朱老师和我劝他继续读书,问他去哪里打工,干什么。他说是去乐山,那里有亲戚,可以捡垃圾挣钱……
第一次让我感到震惊、难过、落泪的是一次我值周的时候,看到孩子们抱着扛着柴来学校,才知道学校食堂做饭烧大灶用的柴是孩子们定期从家里带来的。后来有一次提前知道第二天让学生要带柴来,就躲在远处偷偷拍下了这些照片。
学校里有一对家里困难的姐妹,妹妹在老王教授的二年级,姐姐在朱老师和我的三年级。老王教授心疼这姐妹倆,联系到她的友人每个月给姐妹倆打到卡里两百元钱。期末考试结束后,老王教授把那姐妹俩的事托付给我。开家长会的那天,我问姐姐可否放学去她家做客,她非常开心地带我去了她家。
刚刚走到村口,就听到远处有人喊叫的声音,几个男生说是她的疯子叔叔。到了她家院门的下面,见到门口左边有一大块红蓝白条的编织布遮挡着。进了院子,姐姐说她爷爷奶奶都在地里干活,让我进屋里等一等,她去地里喊爷爷奶奶回家。
屋子里黑黢黢的,我就拍了下面的照片。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见识到的贫困。我当时就在心里感叹,这TMD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啊!
奶奶进屋后热情地招呼我坐下,火塘里烧火烧水。过了会儿爷爷回来了。爷爷会讲些汉话,不断地对我说老师真不好意,家里只有洋芋,把洋芋扔到火塘边儿烤洋芋给我吃。
姐妹俩很小的时候,爸爸因病去世了。妈妈后来离家不回来了,当地人一般会用“妈妈跑了”这样的表达。没过多久,爷爷又去世了。姐妹俩有一个残疾叔叔还是时常照顾这姐妹倆。那位残疾叔叔我见过,在村里开了间小卖部,双腿齐刷刷地没了,靠一根长的木棒双手撑在地上行走。后来,奶奶又给姐妹俩找了一个外地的后爷爷,爷爷比奶奶小十岁。
姐妹倆还有一个疯子叔叔。这个叔叔读书时功课特别好,爱唱歌,声音非常好听,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奇迹般地在县城高中毕业了。毕业后回到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叔叔疯了,每天乱跑大喊大叫。最后,做了一个很大的铁笼子,用铁链子把疯子叔叔锁在笼子里。笼子前面拉了一根铁丝,用一大块彩色的编织布围着,上面掏了一个圆洞。我个子高,可以看到笼子。走出院子门口,看着右边的铁笼子里的疯子叔叔,不忍心按下快门,跟姐姐和爷爷告别回去了。
那一年的暑假,发生了一件事,就是被网友称作史上最悲伤的作文。涉事的学校就在普雄。因为这件事,志愿者被当地政府以必须拥有教师资格证的理由赶了出去。后来,换一个角度去想,志愿者被赶走了,学校里来了公办的教师,对孩子们也是一件好事。我们最终希望看到的不就是学校不再缺老师,支教这朵奇葩早日凋零吗?难道你希望支教这朵奇葩永远绽放吗?
在尔赛河小站里,有一只土狗,我喊它阿黄。阿黄的妈妈被火车撞死了。车站里的人们也没人理会它。山上没地方洗澡,我们平时去车站里一间破旧的太阳能淋浴房洗澡,总是要路过阿黄的窝。有时候赶上食堂有吃剩的骨头,我都会带了去喂它。时间一长,阿黄见到我就非常开心。八月份回去收拾自己的物品时,刚下车就听车站的人说阿黄被卖了,说是卖给村里的人了,具体也不知道是谁。那天下午急得我啥也没干在村里到处转,最后找到了。
我一直不愿述说与支教机构之间曾经发生的是非恩怨,不愿述说缘何愤然离去,有几位曾经的支教伙伴知道内情就行了。这人啊,人要是坏了,真的就什么都完了。当一个你认识的也很体面的人在你面前没有任何羞耻感、睁着眼说瞎话的时候,你多半会感到震惊、无语。其实你也不用说什么,当公益和慈善被做成了一门敛财致富的生意的时候,人性中的贪婪与邪恶是挡不住的,就随他们去吧……
曾经有过一次后悔,就是去年暑假过后,后悔我那个九二年的1390100的手机号换的钱捐错了地方,毕竟那是在我自己曾经最艰难的日子里。尔赛河畔那个难忘的学期,除了美好的回忆,也给自己留下感叹:原本单纯得无法再单纯的贫困地区支教,也因了人群的存在变得不再纯净了。END-20200407